用"需根解损"拆解你的问题

说不放鸽子还是放鸽子了, 周一一大早的Office Hour又没人来了, 又走不开干别的事情, 时不时要跑回zoom看一眼有没有小朋友来提问. 这种持续打断搞得我实在没法写代码, 干脆写篇帖子玩, 把之前挖了很久的坑补上. 结果周一写了一半, 整个周都在写论文, 周六才回来补票.

我大一的时候加入了辩论社. 人生第一次熬夜就献祭给这个社团. 只打了两次辩论, 同一个题目正方反方各打了一次. 然后就摸了, 实在是太费时费力了, 当时看来又没有任何好处.

我退出辩论社不久以后遇到了当时创管的院长李玫和我现在的导师陈浩. 我在上一篇帖子里说过, 我发现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 虽然没有想辩论一样有严格的方法论, 但是在遇到问题的时候确实是遵循着”需根解损”的思路来的.

所以本科毕业的时候又掏出当年辩论社的东西看了两眼, 发现你如果把任何问题都当成一个”政策性”的问题来思考, 无论是社会政策还是个人的人生选择, 思路会非常清晰. 所以干脆写下来. 夹杂一些个人经历和其他私货.

俄勒冈政策性辩论

和撕逼”大学生应不应该谈恋爱”这种无聊的辩论社不同, 我们社团玩的是俄勒冈赛制的政策性辩论.

我觉得政策性辩论有两个最不同的地方. 一来是我们的主题不是一个选择问句, 而是一个陈述句.

“应该废除死刑”

“应该由国有资本控制能源企业”

我们当时从复旦请了一个讲师, 他给我们打了个比方.

正方就是执政党, 今天你召开议会要做一件事情(议题). 反方就是在野党, 你现在想维持现状批评执政党不让他做这件事. 执政党傻逼一次就得下台, 但是在野党多傻逼都可以, 只要赢一次就可以扬名立万.

这就是第二个不同, 胜负条件. 正方需要围绕一个议题的四个方面去阐述理由. “需根解损”: 需求性, 根属性, 解决力, 损益比. 四个关键点都立得住脚才算赢, 但反方只要批倒一点就算赢了. 所以反方并不一定会说”我们不应该做这个事情”, 比赛中期有一个策略是反方跳出来说”我们应该做这件事, 但是我的方法比你好”(解决力), 其实也算反方赢了.

这个赛制非常让人头秃. 第一是因为, 和嘴炮辩论不同, 这个比赛需要你拿出引用源. 你说”这个好!”

谁说的? 哪份研究? 哪篇新闻? 权威性够不够? 几年前的, 有没有时效性?

第二则是, 正方可以从任何角度发难(这也是正方的优势吧), 我可以用任何理由支持我现在要做的事, 而反方只能临场接招.

意味着如果我打正方, 我要提前好几天先想好我的切入点, 把场面上所有支持我反对我的资料都准备好, 万一反方掏出一份我没见过的报告完蛋. 如果我打反方, 我得收集所有资料, 别管什么切入点. (哦吼完蛋)

我能理解这个玩法在国内非常小众. 一来是难度非常大, 没有正经训练和大量时间去查资料你根本玩不来. 二来也没什么观赏性, 大家摆事实讲道理哪有贩卖情绪能吸引眼球? 三来吗, 政策性的东西本身在国内就挺敏感的, 哪次比赛说了两句不中听的, 不好意思子弹滞销, 帮帮我们, 一屋子人都拉出去枪毙吧.

需求性: 有一个问题要解决

我们做这个事情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真的存在吗?

对于”应该废除死刑”这样的题目你的切入点可以说是误判导致无辜的人被判了死刑. 但是这还不够, 这样的案例有多少? 够不够我们大动干戈的去解决?

我发现很多时候我思考问题会经常跳过前两步, 用当时李玫的话说

“不要先想解决方案再去找问题, 先想清楚你的问题是什么”

这是当时我们在上她的应用创新, 我们当时的团队项目是群大佬想用wifi信号的强弱来判断人是否摔倒, 如果老人独自在家摔倒了可以触发警报. 这是典型的”现有解决方案, 再去考虑解决什么问题”的反向思路.

然后李玫问我们”老人独自在家摔倒的情况多不多? 导致需要报警急救的情况又有多少?” 一句话把我们一队人问懵了. 应该… 有吧?

于是乎她派我们去做实地调查. 在华山医院门诊部被人当地推和药贩(?)在周围的居民区甚至遇到了享受国务院津贴的儿科医生, 是个年级很大的老奶奶了, 聊了很久她遇到的问题. 忙了一下午, 结果发现:

没有

后来我们对项目目标改了又改, 以至于把所有花里胡哨的科技全扔了, 解决了一个最最最简单却没人关注的问题: 浴室地滑, 如何预防老人摔倒.

第一步永远是想清楚自己的问题是什么. 如果上面的两个案例还是太远离生活的话,我来做个双十一导购指南:

“我要买3080.”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思路就已经是”先想方案再想问题”. 我和很多朋友发生过很多类似”我要买”的对话, 下一句我问的就是:

“买它用来干什么” (你的问题是什么)

五花八门的回复里除了图便宜的冲动购买以外(以我的个人经历来看, 一般买了没什么用), 往往是在解决一个不存在的问题, 或者这个问题有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 甚至于买了也不能解决问题.

“单纯的想要” -> “用来烤鸡蛋?”
“用来玩游戏” -> “那为什么不买Xbox/Switch/Ps”(安利启动!)
“比我的1080训练速度快” -> “3080的性能远远不如学校服务器, 那为什么不用集群”

早买早享受, 除非你知道自己在享受啥. 当然你家有矿当我没说.

根属性: 当下做法是导致问题的根源

我觉得这个话题在辩论里是最难的. 你要证明:

这个问题是因为当下的做法导致的. 换句话说, 维持现状不能解决问题.

比如刚刚的那个论点”误判导致无辜的人被判了死刑”是典型的根属性不成立, 因为无辜的人被判死刑本质上是司法机构的问题, 而不是死刑的问题. 按照这个逻辑我们应该修正的是审判方式而不是死刑本身.

在实际操作的时候容易变成”因为当下这个做法所以我们问题很大”, 很可惜, 我没问你问题大不大.

这是俄勒冈赛制另一个难的地方! 正方如果自己的逻辑不自洽或者答非所问的话, 反方什么都不用说正方已经输了. 我当时管这个叫”自爆”. 很惭愧, 就打了一次正方还自爆了.

举个栗子, 玩游戏卡顿就应该加显卡吗? 你要考虑玩游戏卡顿的根属性就必须搞明白为什么卡顿.

是你的集显太菜(是我本人)? 还是散热压不住导致的降频?

这就是要去思考根属性的原因. 比方说如果是散热压不住降频了, 那你就应该去解决散热的问题, 加显卡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我发现很容易就会忽视根属性, 看问题太粗. 知道这系统有问题, 不去追寻问题的根源就直接把整个系统扔掉.

我两个月前还为此被老板骂了. 当时我们项目里有一个模组速度太慢, 无法忍受的慢. 我们一开始就知道可能会慢, 但是实在是超出预期.

我和同事当即提出把这个模组换掉, 逼逼叨叨写了一个星期代码, 老板问你们这周干嘛了, 我们说有个模组太慢我们在处理. 老板一句”为什么太慢? 是数据量太大, 序列化太慢, 还是读写太慢?” 直接把我们俩问懵了, “就是…太慢”. “那你们有没有把模组解耦, 每个部件分别测一下速度, 再做决定?”

后来发现那个模组本身没什么问题, 读写速度太慢了, 把文件读写换成内存读写就好很多, 实际代码量也就几行.

我们理所当然的被老板骂了一顿.

“这种没有任何科研价值的问题被缠着一周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解决力: 新的做法能解决这个问题

当你进行到这一步, 至少大家都可以承认, 这个问题我们得做点什么事情来解决它了.

那你刚刚说的这个方案真的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其实如果前两个问题想清楚了, 尤其是根属性想清楚了, 解决力一般不成问题.

只不过你要注意场上会不会有解决力更好的办法. 我刚刚提过俄勒冈式辩论反方可以跳出来说”我们应该做这件事情”, 就是在这个阶段.

你说要废除死刑来防止误判导致的滥杀无辜是吧, 我这有个更好的司法体制改革的方案, 要不来一起研究下?

有个很好玩的例子. 有次我在高速上跟车到了95mph(大概150km/h, 没办法加州人开车就这么快). 我前女友说你怎么开这么快. 我说我在雷达巡航, 前面的人开多快我开多快. 她说应该通过限制马力, 设置车辆最高时速为65的方式来减少超速.

首先这个议题的需求性和根属性不成立.

需求性: 超速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吗? 不知道, 至少在加州看来不是.
根属性: 超速是因为汽车性能太好导致的吗? 不是, 是驾驶员疏忽和执法不力共同造成的.

解决力则是一个更有意思的地方. 我当时问她:

“那限速55和市区道路还是可以超速啊?” 对的, 她提出的做法并不能解决超速的问题, 这是关键.

所以我后来提出了一个解决力更强的想法, 如果超速会导致车祸和人员伤亡的话, 应该禁止所有人开车来解决超速的问题, 这个解决力是最高的.

你看了肯定会发笑, 我们也没有这么做, 因为损益比.

损益比: 解决问题的收益要大于损失

我们没有禁止所有人开车的根本原因是这样做会导致我们的经济承受一个巨大的损失, 远比车祸事故中的损失要大.

而损益比就在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解决了这个问题需要多少开销, 又有多少收益?

用”冰汽时代”里很流行的一句话说: 但这一切值得吗?

计算损益比的时候有很多抽象资源难以估值, 我的时间损失是多少? 机会成本有多少? 情绪波动算是损失还是收益? 个人声誉如何估值? 对于公众政策, 生命的价值是多少? 劳动力损失要怎么评估? 文化输出的价值是多少? 我常用的一个原则是不得产生无价资源. 否则你的天平两边, 一边是无穷, 另一边也是无穷.

所以计算损益比的第一步是接受一个颇为违反常识的设定: 人的生命是有价的, 而且这个价是一个有限数值.

回去那个禁止所有人开车的例子. 我们可以承认禁止开车会导致经济损失, 且这个损失是一个可以估量的数值. 但是车祸事故的损失则是人员伤亡. 而且我们刚刚同意后者要小于前者.

得出的结论就是这部分因超速导致伤亡的人的价值是不足以抵消我们的经济损失的.

一反常态.

我寻思电车难题就是在佐证这个观点, 如果你不承认人的生命有价, 那在电车难题里无论你做什么都是罪大恶极的. 而大部分问题, 因为多多少少牵扯到人的性命(尤其是疫情), 你会很快就规约到电车难题上来.

损益比我一般分成两个部分来考虑.

如果是个人选择的话就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损益比就行了. 你用这个思路去考虑”大学生应不应该谈恋爱”, 得出的结论完全看各人对不同抽象资源的估值. 这个留做家庭作业(滑稽)

如果是公众问题, 或者说政策问题就麻烦了. 因为你的收益损失很可能取决于你的计算角度. 比方说你是一个决策者, 你有以下几个损益比需要同时考虑.

个人利益, 社会利益, 政府利益, 政党利益, 执政官利益. 当然可能有很多我还没考虑到的点, 我一般只想这五个.

个人利益是民众作为一个个体的利益. 几乎任何决策都会有一部分个体受损一部分个体受益. 无人驾驶会给我个人出行带来方便, 也会夺走不少司机的饭碗. 我比较喜欢的一个说法是”一个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赢, 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输”. 不控制疫情我大约5%感染, 感染了2%暴毙, 控制疫情我15%失业揭不开锅, 请做出你的选择.

国内对此报道的很少, 我们控制疫情到底导致了多少的失业率, 但是可以从美国这边的失业率可以管中窥豹. 以上疫情数据取自美国疾控11月1号的结果估算的, 15%的失业率取自美国劳工部十月份的报告, 其中三月份失业率顶峰在15%. 引用都注明了, 可以到最后找链接看报告.

社会利益所有民众作为一个整体的利益. 比方说我现在提议抄了贝索斯的家给每个人发钱. 对于个人利益来说是好的(大部分人可以白嫖了, 只有贝索斯一个人血亏), 但是对于社会前进则是不利的. 中国人有一种”舍小家顾大家”的情怀, 所以很多时候愿意把社会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前, 尽管很多时候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并不一致. 但在疫情期间我们能看见这种情怀的优势. 很不幸美国人没有这种情怀, 揭不开锅我就要上街游行.(摊手)

说句题外话. Obama Care就有点”抄了贝索斯的家”这个意思. 我先去借点钱发给大家, 各个票仓麻烦吃好喝好, 民众开心就行. 至于整个社会和政府怎么还这么高的国债, 关我屁事反正下一任总统又不是我. 我一向觉得免费医保实属南柯一梦. 看病要钱的, 你不会真的以为整个医疗体系都是做慈善的吧? 那要么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你交的税给你看病; 要么就是政府卖屁股, 举债(美国), 卖资源或者吃老本(欧洲); 再要么就是大病不给治省省钱(懂得都懂).

政府利益则是抛开执政官的情况下考虑的, 诸如财政收入, 公众形象, 国际形象. 这里再说一个例子吧, 最近中国又加强了回国人员的检测要求, 要起飞前48小时内测双阴性. 我周五送朋友去机场的时候说”你幸好走的早”. 这个政策对于政府的防疫成本是大大的降低, 对于社会上再次爆发的风险也是大大的降低. 当然啦, “一个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赢”, 把风险和成本转嫁给海外人员, 我们留学生就在外跑毒苟且过日子的样子呗.

(前天群里一个老大哥在暴走, 三千刀买的机票现在回不去了, 航司因为”个人原因”导致的无法登机拒绝退票. 一个人在疯狂冲塔, 一众人只能安慰他冷静. 要不然呢, 游回去吗?)

政党利益. 国内没有这一项(狗头保命)所以很多人理解不了. 但是美国党争搞得轰轰烈烈以至于无论执政党做什么都会被骂. 所以在新冠上的表现特朗普可以说里外不是人, 放弃经济尽早封锁, 民族党会骂你小题大做, 根本不懂经济, 慌得一笔, 胆小如鼠. 不控制疫情, 民主党的骂法建议参考第二次总统辩论.

最后就是执政官利益, 执政官本人的利益. 我之前说美国只有一件大事: 大选. 特朗普要寻求连任的话所有行动都会基于大选做, 而不是新冠会死多少人. 对于特朗普这种以股市为自己kpi的人来说, 当然是拿头保股票啊.

新冠死人不要怕, 二十三万整挺好; 股市千万不能掉, 无限QE给我冲.

五项都说完你就会发现, 同一件事, 损益比的计算角度不一样, 导致的结果会天差地别. 民众说我要养家糊口, 但是整个社会要控制疫情, 政府在盘算要花多少钱才控制的住, 两个政党在想着党争怎么连任.

这是我现在很少去评论公众问题的一个主要原因. 很多我以前认为损益比不成立的政策, 往往有一个我看不到的角度计算损益比的时候发现血赚. 同理, 很多时候我们看一个政策只会去考虑自己的得失, 稍微有点家国情怀的人再想想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的得失差不多了.

范仲淹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我感觉根本做不到. 你永远不知道上层的决定有什么你看不到的利益点在里面, 往往都是事后马后炮: 哦原来他是为了干这个啊.

懂了, 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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